嘎嘣脆银

似我者俗,学我者死

【转盘电影院:道心不动】

霜降: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,意味着冬天的开始,寒冷的开始。




 01

 “剑出之时,最忌不定。道心不动,天河可断。”


“道心不动……”整本剑谱范丞丞从小就熟记于心,一招一式,哪里该放,哪里该收,其中精到之处,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人比他更明白。唯独这句话,翻来覆去的读,却始终不解其意。“非风动,非幡动,仁者心动。”门外南风自来,挂于梁上的风铃不停作响,究竟何为道心不动?


 至少现在不是。也许他都不知道,一个下午,他往门外望了五次,在等匆匆赶来的师弟带来一句话。一直没有等到于是喝完了壶中所有的茶水,嘴里留下的只有索然无味。翻开任何一本书,眼前能看到的只有一双透亮的眼眸望着他,眼底青山晃动,爱河翻涌。焦躁,后悔,烦闷,一些东西混在一起,在他的心里浓墨重彩。只是又要极力压制。什么东西都读不进去,什么东西都记不下来,再去看那句折磨了他半生的话,倒是很契合的警示。

 “大师兄,那个男孩又来了。还是想要见您。”从山门外回来的小师弟做了揖跪在范丞丞旁边,茶壶里添了水再放到火炉上,壶里不一会便咕噜作响。时值十月之杪,天气已然一点一点凉了下去。范丞丞看了一眼门外,天黑的快,刚刚还大亮着的天空,此刻只剩下半边还烧得旺盛。叹了口气“不去,你跟他说,我是不会去见他的。” 


 最后一缕阳光还在屋里面打转,倔强得不肯离开似的,将每一件放在屋内的东西投出的阴影都拉得很长很长。又是何必。壶里的水翻滚起劲,连微弱的叹息都一并吞没。


 “日日都是这么说的,可那男孩还是日日都来。”壶里的水烧开了,小师弟帮范丞丞洗了杯子,倒上茶。今年的春茶,都是早上还含着露水的时候摘了最嫩的来,收在盒子里。喝到如今也是所剩无几。“师弟虽不知那男孩跟大师兄到底是什么关系,可日日来我山门前,到底还是会扰了众弟子修行。师弟觉得大师兄还是自己去说清楚了好。” 


 这春茶既是今年春天留下的,如今想再尝到一样的自然是不可能。求之而不得,不说世上之人都是这般的傻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。苦付了这一腔孤勇又何必,如今连妖都这样。可见没有一个是通透的。



 范丞丞前些日子在下山的路上救了一只猫,那猫毛色通体雪白,唯这颈上系了一条红绳,被压在乱石堆中奄奄一息。本以为只是只可怜的小猫遇上山石崩塌,救出来之后范丞丞才觉出不对。乱石纷飞,连人经过都难保性命,这小猫倒好,所有伤口都恰巧避开要害,最重的伤也不过两三日便可痊愈。再加之它身上那点刻意隐藏过的气息。是妖。 


 范丞丞不动声色将它包扎完,等它醒来,只是握住那柄剑的手攥得更加紧了些。师傅从小就教导他,作为习剑之人,应当以斩妖除魔,维护天下苍生为己任。这句话他记得,从小也跟着师傅游历四方杀了不少的妖。只是不知这次为何动了恻隐之心。也许是看着小猫实在好看可人,也许是同情它的伤势,范丞丞最希望的是,他判断失误了。



 都说世事不如人所愿十之八九,小猫醒来之时那妖气却是更加浓重。可范丞丞还是没有拔剑,说是他鬼迷了心窍倒更加可信三分。 


 那猫却并没有任何敌意的样子,只是站在原地,看着他。范丞丞并不通晓猫意,那眼神里究竟有些什么,他看不懂,只是知道了一件事,原来它的眼睛是淡绿色的。


 杯里的茶还冒着热气,一点一点在范丞丞眼底晕开,原来也是淡绿色的。只是后来不是了,后来那只猫变成了一个男孩,唯独同他原来一样的是,好看极了。男孩有一张如玉般的脸,一点点未褪去的婴儿肥像小猫进食之后鼓着腮帮子。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,浓重的黑色如曜石一般光亮。他望着他,眼波脉脉荡漾,所及之处花朵盈盈盛开。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说的就是他。范丞丞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。 


 范丞丞握着白瓷制的茶杯。这茶很温润,但冒出的热气滚烫,在无知无觉中就用暗藏的锋芒弄红了眼睛。男孩盯了他许久都没有说话,范丞丞以为他并不会说话。他见过许多妖,在刚修成人形的时候并不掌握模仿人说话的本领,此时也是最好辨认的时候。妖如同刚刚出生的婴孩一般,心智并未成熟,还没有掌握诸多隐藏自己或是伤人的法子。就该一剑将其斩杀,以绝后患。



 可上天摆明了不给范丞丞机会,男孩开了口“哥哥。”声音略带些稚嫩羞涩,发音并不完全准确,像是小孩子咿呀学语时尝试着说出来的话。可他坚定地看着他。那样一个简单的词语,范丞丞并不知道,被投注了太多的力量和爱意。


 他拿剑的手抖了,其实习剑之人很忌讳手抖,因为此时的剑锋芒所指之处偏离目标,完全失去了杀伤力。又是甚至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

“你说什么?”


 “哥哥。”再一遍,他说完微微咬着嘴唇。刚幻出的人形,身上只有薄薄一点布料覆盖,身体好看的弧线隐匿在下面。他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范丞丞,一点也不避讳,相反,是引着范丞丞步步进入深渊。


 他去亲咬他剔透的嘴唇,着了魔一般,一定是这只妖施了什么法术,不然怎么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。他一寸一寸,从嘴唇往下面,品尝着他的冰肌玉骨。这些隐匿的东西一旦无法控制喷薄而出,哪怕结局是酿了灾祸还是点了业火,终究会被忽略。少年执着于开拓新的天地,混杂着断续的呜咽和粘腻潮湿的夜晚。


 “大师兄?”茶凉了,小师弟提醒他,该做出决断了。


 “我自己去。”




 02 

 天近乎完全暗下来了。半轮月拨开了薄云,泄下一条银河。寒山石径上,立着一个少年,只穿了一件单衣,是不觉着冷似的。他面前就是山门,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地方,似乎过了这门还能看到古树上睡着的那个少年,嘴里叼着从山下折来的狗尾巴草,垂下的布料随着风晃晃悠悠。头顶上不知是从哪个山头飞来的一群大雁,整整齐齐的一字型,穿过混沌,向南飞去。连秋日都快结束了,他算着日子,明日就是霜降了。



 山门被打开,老旧的木门长年累月开开合合,又没有人来仔细维护,会发出刺耳的吱嘎声,尤其是在这寂静的傍晚。



 “为什么还来找我?你做了这般……龌龊之事,我也已经放过你了,你再来,就不怕我杀了你吗?”范丞丞并不留任何情面,他看着少年好看的面容,极力做到心无波澜。他也自知这话毫无道理,这龌龊之事当初做时他可有觉得半分不对?这龌龊之事可是这猫妖用了什么摄人心魄的法术逼迫他做的?不是,都不是。是他错了,他是习剑之人,就不该对这妖物生出任何感情,哪怕是一点怜悯。他是修道之人,就不该在情至浓时而不能自持,以至于意乱情迷。究竟何为道心不动,原来这十几年来羁绊他的不是这个问题,而是究竟如何做到道心不动。



 范丞丞嘲着自己不择手段去维护自己一分钱都不值的自尊,那男孩却低了头,双手攥皱了衣衫“对不起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

数日不见男孩的话已经讲得有几分样子了。妖的学习能力果真很强,于是他们就能将自己很好的隐藏在人群中,待到月亮被云层掩盖的时候,再露出他们狡黠的笑容。他们为人间带来太多祸害,所以要杀。



 “别说对不起,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我能放过你,这山里还有几十个师弟。他们恨极了像你这样为非作歹的妖,他们内心比我坚定绝不会受了你的蛊惑,他们不会放过你的。” 


 “我不是这样的妖……”少年始终未抬起头来看他,那句话声音很轻,像是说给自己听的。一个字一个字落下去,坠落在青石板上面死亡。范丞丞看不见他漆黑的眼眸,明明该是庆幸不会再受所谓的蛊惑,他却没来由地觉得烦闷。



 “别再来了……我求你,别再来祸害我了。” 



 范丞丞就要走,男孩却拉住了他的衣袖。绣着白鹤的袖口被他紧紧握在手里,任范丞丞如何想方设法就是不能挣脱“你干嘛?”



 男孩这才放了手,恢复了原来低着头的姿势,只是这是他们离得很近,范丞丞能将他低声说的话听得更清楚些“对不起。我……我只是要走了……想和你告个别……对不起,我真的不想给你添麻烦……明天就是霜降了,听说这之 后天气会一天比一天冷……你要照顾好自己。” 



 男孩将一张仔细折叠好的纸塞进范丞丞手里。他又拽了他的衣袖,只是这次不是挽留他,而是将他整个人拽了下来些,覆上了紧绷着的唇。他学着那晚范丞丞的样子,一点一点啃着对方的唇瓣。山风吹拂的凉意流淌进他的喉咙里。范丞丞的唇依旧紧绷着,一动没动。



 他放了手最终转身离去。那条寒山径通往山下其实很漫长,有许多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。可他独身一人也并没有什么所求的,这样足够了。那句人妖殊途,他从来都是懂得的。



 范丞丞看着他走下山去,猛然间想起来明日便是霜降了,这之 后天气只会一天比一天冷。单薄的衣料很容易就被夜风给攻破,还好他是妖,无需任何御寒工具,那句“记得以后多穿点”最终是无需说出去的。只是这夜风也过于锋利,容易让人红了眼眶。



 03 



 “究竟怎样才能做到道心不动?弟子原以为早已清心寡欲安心修道,可为何见了那猫妖还是会犯如此大错。”范丞丞去见了他的师父,自从那个晚上之后,他怎样都无法使心神安定下来,那些隐晦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浮现出来,像砸碎一个杯子,每每想要拾起碎片,都会被割得血肉模糊。他在血泊中浮沉难定,即将要溺死却不知该如何自救。“这可是弟子的劫?”




 已然古稀的老人笑了笑“这当然是你的劫。道心不动?这世间哪有人生来就可以做到道心不动?都是经历了太多的八苦,看淡了这种痛苦,才有所谓的道心不动。你小小年纪,要历的劫还多着呢。” 



 “可为何是那猫妖?我与他未曾有任何瓜葛。他不伤我却以这种方法来折磨我。于他可有任何好处?”



 “你怎知你与他没有瓜葛?” 



 老人隐居的小屋木门被撞开,是白天来给范丞丞送消息的小师弟。喘着粗气,看来是一路跑过来的“师父,大师兄,那个男孩……是只猫妖?” 



 小师弟才刚入山门不久,修为不高,白天看那男孩并不能看出其是猫妖在自然不过,只是范丞丞疑惑的是,男孩已走许久,为何小师弟突然再提此事。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



 “是……是二师兄他们,把那男孩杀了,我原以为他们杀了人,害怕极了,可那男孩却变成了一只白猫……” 




 “什么?他们把男孩杀了?”范丞丞站了起来,像是在质问他。那种突然生出来的气息强烈地压制着他,连他也被吓了一跳。他不知平日里温和的大师兄为什么会如此生气,只好怯怯地回答,连声音都在不住地发抖“是……是二师兄说……说这猫日日来我山门前……一定是盯上了弟子们想干一些坏事……特别是对……对大师兄。” 




 西边的那扇窗,兴许是在傍晚关的时候没有关紧,如今突然吹来一阵风就轻易地将窗户破开了。风穿过山间有了重重呼啸声,就这么招摇地进了屋子,连燃烧的烛火都开始不住地抖动。范丞丞好像就是被那突然来的风抽走了魂魄,呆呆地瘫坐在椅子上。


老人拍了拍他的肩“去看看吧,你究竟与那猫妖有什么瓜葛。” 





 04 



他跟着小师弟一同往山下走,就在快出这座山的地方,他看到了那只小猫。整个身体浸在血泊中,雪白的毛早已被弄得很脏,脖子上挂着的那条红绳,与后面的血融为一体。它同被范丞丞救起的那日一样,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,看不见一点生气,看不见透亮的淡绿色眼眸。只是现在,它再也不可能被救起来,再也没有一丝呼吸了。




 范丞丞轻轻将它从血泊中抱起,将它凌乱的毛都抚平,也许他手所经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还留有他的痕迹,只是不在鲜活。




 究竟有什么?范丞丞有一点小法术就能很轻易地看到。 





 十年之前,他还是个不学无术,整日厮混度日的皮小子。仗着自己在习剑上面有点天赋,又是大师兄,就经常不和师弟们一起练剑。秋日里,风里还有最后的一点暖意,正是最惬意的时候。范丞丞喜欢跳到山门边的一棵古树上,就这么斜倚在树干上,师父年纪太大爬不上来只能在树下骂他两句,师弟们还太小,也只能在下面流露出羡慕的神情。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实在是不错。




 那一日,他正打着瞌睡的时候,突然听到树下面传来很小的呜咽声,细细的,那种声音像是……小猫?范丞丞干脆跳下树,在树下找了起来。最终他是在树边的草丛里找到的,很小的一只小猫,似乎才刚出生,毛都没长齐,腿不知道为什么受了伤,才发出痛苦的声音。


范丞丞将小猫抱起在怀里,一边轻轻抚摸着小猫,想让它尽量舒服一点,一边笑着问“你怎么在这儿啊?你爸爸妈妈呢?一定很疼吧…….我给你包扎一下吧。”




 小猫在他怀里,软软的一团,因为他的安抚终于发出舒服的咕噜声,他将小猫包扎好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了。师父并不准许他们养小猫小狗,留在这里都是刀光剑影也是不可行的,那就只能放生了。只是这小猫还这样的小,要是再受这样的伤并不见得会如此幸运再被人救起。这样的命途难测让这个男孩子很烦躁,他却不能做什么。



 想到后来,也只是摘下了手里缠着的那根红绳“这根红绳是我母亲留给我的,它会保佑你不再遇到危险的,还有,如果真的又受伤了,你一定要回来找我。我就是你哥哥。记住了吗?我就是你哥哥。”




 原来一切的爱意都不是凭空而来,有种子会被播撒。小猫后来时常躲在山门后面看着男孩练剑,在树上睡觉,看着男孩一点一点长大,长出好看的少年模样。它也拼尽全力努力修行,渴望的是有朝一日,它能真正对着那个少年叫一句“哥哥”。




 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,被赋予名为爱意的神圣,被日复一日的浇灌而变得愈加强大。生长出来的植株可攀苍天,最终在幻化人形成功的那一天故技重施。他并不在乎是不是繁华凌乱的大千世界将少年的回忆一点点冲淡,还是他所学的那些正道心法让他变得杀伐果断。相见时并不再记得年少时顺手做的一件善事,那对于少年来说,只是在背着手看风舒云卷时偶然飞过的一只孤鸟。惊不起丝毫波澜。可孤鸟会记得飞过了几重山,会记得在冬日将至时南迁的路线。会记得男孩用手轻轻抚摸它时说过的“我听师父说今天是霜降了,之后会一天比一天冷,你要照顾好自己呀。” 



 范丞丞将最后一抔土盖在小猫身上时,记起了之前男孩塞给他的一张纸条,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,显然是那几天男孩新学的。



 “思君不见,难赴黄泉。” 




 原来霜降之后真的会冷啊。悬挂在枝叶上的露水被结成寒霜,人们更加依恋温暖的事物。煮沸的茶水,蜷缩在怀里的猫,还有爱意。



 只是在冬日春茶已经喝完,小猫独自走下山去,爱意覆盖上最后一抔土。剩下的只有四个字,道心不动,在霜降之后明了。 




 2019020603 

酒星






有点赶,下次有空把没写的车给补了(有缘见)

然后说再见啦 


下一位老师  @关山寒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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