嘎嘣脆银

似我者俗,学我者死

【皇权富贵】惊梦

末代王爷丞×留洋归来昊

时间:辛亥革命(我指的是武昌起义)后,民国成立前的那个秋天

我又在篡改历史

 有一点极其含蓄的che,看能不能找到


看前请看一下上一篇


“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,生生死死随人愿,凄凄惨惨无人怨。”   ————《牡丹亭》

 

BGM:《一拜天地》


01


“黄先生,您小心着脚下。”

 

 

黄明昊听着老管家的提醒,跨过一个水坑又稳住了自己的身体。险些跌倒。只因这前些日子连连下了好几日的雨,乌青石板本就被踩得没了棱角,如今还积着水,更加的光滑难立。

 

 

照理说北方入了秋是很少有这么多雨水的,黄明昊记忆中的北平亦是如此,不似江南温润多娇。更何况如今已是深秋,照往年早已干干地起了风沙。

 

 

今年同往年相比确有些不一样的地方,人人都说要变天了,黄明昊虽刚回北平不久,可看那些市井之臣皆惶惶于世不可终日,一改了往日恬淡生活的景象。皇城之下已是这样,其他各地更不用说是怎样一番光景了。大抵可知是密云不雨,箭在弦上之时了。

 

 

他早年在日本留学,后来毕了业,加入了同盟会。他记得孙先生说过应利用此一片大好山河,鼓吹民族主义,建一头等民主大共和国,以执全球的牛耳。这样的话他不甚认同,所以简单地来说,他是一个革命派。那么革谁的命?他看着这条蜿蜒向前的石板路,看着在前面带路的老管家,当真是觉得可叹可笑。

 

 

这路是通往王府的路,这管家是王府的管家,眼前走到的这一扇朱漆金环大门,是王府的后门。他着着洋装洋衫,他被人恭恭敬敬地叫着黄先生,他不怕鬓未衰时已改乡音,他始终认为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应当一展宏图以驱除鞑虏,恢复中华。

 

 

可当他回到祖国时,这一片故里风物已成焦土,饿殍满地,哀鸿遍野。当人力车马车与轰鸣的蒸汽机车相撞,当长袍马褂与西装共存,这是两个时代的交织。他被未料到的一切震得不知来路与去处,不晓得自己这一腔豪情在这混沌天地里又值多少。

 

 

要革命必得皮肉剥离,鲜血四溅,才知智力孤危,不过风尘乱局里一飘零芥草罢了。反倒沉疴旧疾又攻心,这周围图景,有人看着你长大,有人目送你远去,有人迎接你归来,让他们陪葬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来成全你的彪炳千古,你舍得么?

 

 

只得接受了家里人的安排,来教一个不学无术的末代王爷说洋文。

 

 

这事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,好比一个已娶了四五房姨太太的官老爷爱上一个黄毛洋姑娘,说出去怕是世人都得惊掉了下巴。这老管家心中怕也是这么想的,带他来时虽十分恭敬,一路上却左右张望不停,走得尽量都是小路。瞧这,好好一留洋归国的先生,连王府的偏门都见不到面,一路鬼鬼祟祟地转到后门。

 

 

也罢,他置于这个时代当中,如何求得一个名正言顺呢?

 

 

老管家依旧留着长长的辫子,一身马褂暗绣金丝,只是稍显陈旧。他走到门前站定,向黄明昊稍稍一颔首“还请黄先生见谅,这种人人都觉离经叛道的事也只有我们王爷能干的出来。我们做下人的只得照着吩咐去做。却总得帮王爷留些名声。他生于皇家,哪怕被别人说迂腐顽固也还是个堂正的王爷,可唯一不能留下的,便是一句你错生在了皇家。还望黄先生体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苦楚。”

 

 

黄明昊想着小时候学的礼数,向老管家作了揖“这事我自然不会声张。你们王爷若真想学,我便倾尽全力教,若突然不想学了,我也就当做没发生过这事一样。”

 

 

“多谢黄先生。黄先生从这里进去便是王爷的后院了。这个时候王爷应该在听戏,老奴不方便进去,就先告退了,您有什么事叫那些丫鬟来前院找老奴就行了。”

 

 

“还有,”老管家走近些,压低了点声音。“我们王爷行事向来荒唐,用不用心于学业功课,四书五经不愿意读,这洋文怕是也不会用心学,不过是想找个年龄相当的玩伴罢了。他若不上心,黄先生也就陪着他玩,学费我们还是照样付。辛苦黄先生了。”

 

 

“无妨。有劳您了。”

 

 

“那奴才先行告退了。”

 

 

黄明昊并不惊讶于这老管家放任的态度,甚至是这王爷自弃的行径。毕竟王爷府上世代金银倚叠如山,不必寒窗苦读十年,靠八股出人头地。再说如今,政府的官员人人自危,是否还有下一个明日也早已是未知。

 

 

大雨将至,满地的潮气翻涌。

 

 

风吹旌动,可有人推开木门,推开那一段深藏的花间事。人人倚着皇城残垣喟叹生不逢时,只是那一段游园惊梦依旧唱着,在木门后,唱出破败却永不败的千秋万代。

 

 

 

 

02

 

 

荒唐是真荒唐。倒也能称得上这末世里难得一见的奇人了。

 

 

黄明昊推了门进了后院,一条花簇的小径一只延伸到远处的凉亭,花种的是菊花,各色的各样的都有,倒是在这凄苦的深秋喧嚣出了一番春日的光景来。只是看这土,还是新翻的,怕是挥土如金到了每个季节都种应时的花了。

 

 

底下铺的是圆润的鹅卵石,怕也是颗颗精挑细选过的,白透胜过玉石珠玑,大小全都差不多,其间也没有嵌入什么泥土,只是有几片落红,怕是上个季节留下来的。下人清了杂土却不清落花,黄明昊勾了勾嘴角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情调。

 

 

再往里走,到了凉亭,眼前之景竟另有了一番天地。凉亭所临是一大片的湖,这个时候,湖中荷花早已谢完,可残荷依旧挺立,于是湖面不至于寂寥。周围是整片的翠竹,黄明昊不晓得这种南方才有的竹子是怎么在这里长起来的,可它就是这么茂盛着。

 

 

湖上还漂着一只小画舫。后来黄明昊听说,这画舫不是用来渡人过岸的,只是用作游玩,从这里上船,一直向东,过了花木繁盛的遮掩,这个湖直接连入颐和园的昆明湖。若要到对岸去,则要向西绕一绕,到竹林后面,再走过一段抄手游廊,会过一座八孔桥。接着就是对岸的花园假山。

 

 

不过黄明昊彼时还没有将这里摸得这样清楚,站在亭子里不知该向何处走,当真是误入桃花源的沉醉不知归处。他向对岸望去,竟是一座搭好的戏台。不过看来不是正对着亭子的,可见这周围还有可以观戏的地儿。

 

 

他想起管家说那不学无术的王爷这时候应该在看戏,这是怕是戏还未开场。他便在原地等了一会儿,还瞧见这亭的四柱上题了诗苏轼的文“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”,“颂明月之诗,歌窈窕之章”字体花哨,是特别讨喜的那种。看了不久果然听见了几声声响从戏台后面传来。

 

 

还未听清是什么,便看见一堆人簇着谁往台上走。

 

 

“好了姐姐,今日便接着唱《牡丹亭》,昨日那出听得不尽兴,若今日再不好好唱,便罚你们都撩了戏袍到池中去捉那千年的王八。”

 

 

声音清澈明朗,比天上月更皎洁,比臂边花更绚丽。恰时正逢东风掠过不见尽头的湖面吹来,竹叶沙沙作响不停,倒奏出一段锦瑟和鸣。

 

 

后来那些穿着戏服的都各自归位,两鬓花白的乐师也搬好乐器试了音弦,黄明昊才得机会看见范丞丞。

 

 

范丞丞见他也是一愣。到后来黄明昊再问起,你那一日见我,这九曲十八的花花肠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。范丞丞倒是很坦然,说想起小时候长姐送的那只纯白小猫。那时只可惜自己一碰猫就浑身起红疹,只得悻悻将猫还了回去。这时终于遇见一只自己不怕碰的,眨巴着水涟涟的眼睛倒是比宫里常住的那些还有灵气,自己该是想尽了办法也得拢到怀里。

 

 

那你呢,他问。

 

 

我?黄明昊想着,他那时见范丞丞想了什么。他想到了来王府之前的一个传闻。那传闻倒也是奇怪,不同于一般的市井传言,怕也是哪位春思少女的一家之词,却不偏不倚地传到了他耳朵里。

 

 

范丞丞听了他这说辞,本来躺在画舫里慢慢地摇着,看天上星辰被云雾吞没也有了些许困意,这一下又来了兴致。我倒没听说过还有不贬低我的话,不妨说来听听。

 

 

那传言说,京城这位王爷,若说相貌是极好的,精雕细琢也不为过,眉若刀剑斜飞入鬓,目若星月皎皎送波。若说才气,比那东坡稼轩更胜一筹,写诗作画是信手拈来,还有他那园中一花一木皆是亲力亲为,好一绝代情致,好一绝代佳人。

 

 

范丞丞闻言低声笑道,我还真未曾听过这样捧我的话,这样说来,倒是还有什么大户人家的才女小姐对我芳心暗许了。

 

 

黄明昊应着他,也一同在那画舫上摆着,一同昏昏欲睡。有没有才女小姐,我是不知,因为那都是我信口胡诌的。

 

 

范丞丞闻言又笑,早知是你自己编的,白让我兀自欢喜,可到头来想想我付诸真心的这么多东西,昨夜星辰昨夜风,承了我的情,竟没有一样是看得上我的。只你一个人能说出这番肉麻的话了,哪还有什么闺阁小姐得看上我。

 

 

黄明昊也跟着他笑,是了,这世间只我一人怜你。

 

 

范丞丞翻了个身,凑到他身边,这一下画舫都剧烈地晃了两下,险些翻了。他搂了他的腰身,俯在他耳边,丝丝热气扣着他的皮头纠缠,他一字一句说,改日该换条更大的画舫了,现今不是我一个人举杯望明月了,有你了。

 

 

是了,有你了。我向来不做可怜人。要亡国便亡国,要抄家便抄家。现今有你怜我,是那世外神仙都要羡艳三分,不,是十分。我管他人怎么说,你一人于我抵得过一切。

 

 

再说现在。

 

 

范丞丞见了他除了那一愣便再没有更多的反应,接着跟那些人吵闹着。他拉着一个扮相极好的姑娘,大抵是唱杜丽娘的,说她昨日有一句唱得还不够味儿。说着说着大约是来了兴致,也不顾是不是有旁人在,便唱了起来。

 

 

“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!遍青山啼红了杜鹃——”

 

 

他这样低沉的声音,竟可以化作这又细又软的女子之音,千回百转出千万种风情。那杜鹃一词,扬了音调是恰到好处,唱起又在半边天里化作虚无,当真可称作是余音绕梁至三日。

 

 

黄明昊惊于范丞丞那一句,更惊于这唱段。他不晓得范丞丞是否知道杜鹃啼血的典故,国破家亡,血染牡丹,到时候小楼东风,可还对今日的意气风发一句唱词留有怀念。

 

 

他该是知道的,这园中句句是诗,他自登台时起,步步自成诗,又怎会不知。可他依旧唱得快活。对了,杜丽娘才不唱这亡国之恨,他扮这杜丽娘,自当唱至无边的风月,唱至忘却今夕何夕。

 

 

第一个音唱起的时候,范丞丞从台侧下来,从西边那座桥绕了过来。这时黄明昊才将范丞丞看了个全样。他剪了辫,留的发是最时兴的样式,可却依旧穿着长褂,玄色底上有金丝龙纹。腰上还坠着花式繁复的玉佩,底下长长的花穗顺着风一晃一晃的。

 

 

浑身上下都是矛盾的一个人。此刻走过来,笑意盈盈地同他讲“是来教洋文的黄先生吧,现在可真是不巧了,一场戏才开始可没有中途打断的道理,不如一同随我去旁边看完?”

 

 

“也可。”

 

 

 

 

03

 

 

听完了一出戏范丞丞才引他至房中。他小的时候听过《牡丹亭》,但只有那么一次。家里人听传闻说词曲风雅至极,便请了戏班子来,但一曲听下来,那咿咿呀呀半天没唱出一个词,个个小厮姑子都不耐烦地抓耳挠头,后就再没请人来唱过昆曲。

 

 

如今是更没几个人听昆曲了,怕也不曾有人想到在这个地儿,还日日上演着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情情爱爱。一日复一日仿佛就可以一直只在乎这情情爱爱。

 

 

黄明昊不懂戏,但也能听出来,那时家里请来唱的远不及这时的好。听说这唱戏的全是姑娘,可世人认的都是男子唱戏,从未有女子出来抛头露面的,她们入不了梨园,却被王府收了来。

 

 

还有那些乐师,人家戏班子觉着这些乐师年纪大了,怕出错,便不敢要。王府高价雇了,却能拼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班子。

 

 

黄明昊听了个大概,好听就是了。倒是范丞丞在一边,挺专注地听完了全场,没说一句话,倒不像是个日日听的人。末了鼓了许久的掌才开玩笑道“看来姐姐们是真不忍心让那千年的王八到这时送了命。快去卸了妆到前院问问午时煮的银耳羹还有没有剩的,都分了吃,留一碗送到我房里就行。”

 

 

姑娘们都笑闹着去了前院,他跟着到了范丞丞的房里。后来才知那一碗加了许多糖的银耳是留给他的。他在范丞丞说个不停的俏皮话中红着脸吃到见了底。

 

 

范丞丞房中看来也不甚老实。这布置的都是老式的饰物和家具,只是挺大的房间,被许多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给塞得满满当当。什么蒸汽机车的模型,摆在他的书桌上,下面竟还有长长的轨道是可以用来跑的。什么西洋的立式钟,其中构造极其精巧,到整点时那小匣子打开会看到五六只不同的鸟各自叫着,声音也不嘈杂,倒是可人的和谐。

 

 

范丞丞搬了把红木雕花圆凳给黄明昊坐下,自己跨坐在另一把凳子上,又给黄明昊沏了茶。

 

 

黄明昊微微抿了一口,虽不是很浓但却有厚重的醇香,入口却又意外的不腻。日本茶道盛行,他在日本时也没少喝茶,小的时候家里也藏了许多名贵的茶饼,却都不及此刻的。

 

 

“今年新进贡的福鼎白茶,八百里加急送来的。量很多,怕是那茶商觉着明年就不必再送了,把一些压箱底的都拿出来了。这一批是放了三四年的,刚去了青草气也没有霉味。恰到好处的。黄先生觉着怎么样?”

 

 

“很不错。”

 

 

“嗯。”范丞丞又给黄明昊加了点“那黄先生,我们学点什么呢?”

 

 

“学洋文的话还是要从基本的词学起吧。比方我先教你一个,你好是hello。”

 

 

范丞丞听了也不跟着念,只是凑近了黄明昊一点。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就没有那么远,这一下子就差点贴在一起。“黄先生说的怕是不对吧。”

 

 

“什……什么”黄明昊一下子被范丞丞给说懵了,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那里说错了,就听见范丞丞接着说。

 

 

“我听说你好如果对你说的话是I love you。小生不才不知道读得对否,要不黄先生说一遍我听听?”范丞丞看着他,微微眯着眼笑着,似是等他一个回应。

 

 

“没……没错。”黄明昊看着范丞丞笑得更加灿烂,也不知自己这样误人子弟究竟对不对,只是若真的随心中所想,那应该也是认同的。毕竟正如范丞丞后来对他所言,话语比起情意向来失力,那便不必纠结于用何种话语,只要情意化在其中,说什么都是动人的。

 

 

还有他说,对心上人儿,见了面就不该说什么hello的客套话,心中想的不就是一句Ilove you 吗。

 

 

黄明昊垂了垂眼眸,也同他一块红着脸笑了。

 

 

 

04

 

 

后来,黄明昊日日都来王府,那条石板路被他踩得更加的光滑。甚至有好几次,过去一同归国的友人组织去街上游行,他都没有去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他会去认同甚至欣赏范丞丞那种过活的方式。不必理会外边的天翻地覆,只要有一隅可寄身之地,容得下家人和爱人,便不能说这世间有何不值得的事物。

 

 

范丞丞日日忙拉着他听戏,赏花。菊花谢了又除干净从前院移许多株腊梅。总之依旧热闹,以至于日子一天一天地冷下去却也不自知。

 

 

他大多时间都是陪着范丞丞闹,画舫上覆了一层绒毯,又搬了一个暖炉上去,躺上去也不会觉着冷。向东他也去看过昆明湖,看过十七孔桥,甚至游到苏州街,谐趣园。好似这画舫顺着东流之水可以一只晃晃悠悠地流去。范丞丞说画舫只作观赏游玩用,不必学那易安之舟,载那沉重的愁绪。

 

 

他偶尔也教范丞丞洋文,或许范丞丞真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人,教给他的能一模一样说出来,分毫不差,且隔了天来问,他都还记得。甚至是过去他就自学过洋文,在烛火如豆夜深人静之时,在人人还沉睡不知东方日白之时,推开那些繁重的诗文,去看看窗外广袤无垠的世界。

 

 

什么都好,只是有一样他怎么都学不会。每日见了黄明昊必得说上一句“I love you ”,怎么也改不了,似真成了问好的话。幸儿这周围的人都听不懂,不然黄明昊非得找了个地洞钻进去不可。

 

 

05

 

 

那一日,在家里被母亲留着用了午膳,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去往王府。黄明昊自知有些迟了,不觉加快了些脚步。走到凉亭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,问了一旁侍花的下人才知道范丞丞早早放了戏班子的假,说是今日有要紧事。

 

 

黄明昊不晓得这要紧事是不是范丞丞家里的私事,在他的记忆里,范丞丞从来没有什么事是有多少要紧,非做不可的。于是顺着游廊往他屋里走,若真有事自己再回去也不迟。

 

 

还没走到他屋门口,却老远看到范丞丞倚在门边。

 

 

他今日,穿着不同往日。黄明昊暗暗吃了一惊。

 

 

他穿着一身的洋装,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,笔直的领带系在纯白的衬衫上,被服服帖帖地塞在西装里。擦得锃亮的皮鞋,甚至,还有一定订着蝴蝶结的礼帽。

 

 

他就那样一身装束,从来没有过的装束,笑迎着他。“怎么这时候才来,教我苦等你大半个时辰。”

 

 

“对,对不住。今日家里有些许事,来晚了。”黄明昊看着他这个样子,快说不出话来。他向来是知道范丞丞好看的,但知道的也是范丞丞穿着老式的衣服好看,却不曾想到,他还可以这样好看。他穿着特意去布庄定的衣服,按着黄明昊平日里常穿的样式来做的,早上才送了来。

 

 

后来黄明昊便知,这种好看,是同其他任何的好看都不同的。因为这里还藏着他一点私心。多般配的好看。

 

 

“无妨无妨,总算不是不来了。”范丞丞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开门,带他进房里去。“是我心急,你该晓得,等个一般的什么人,我从不在乎早来一个时辰或晚到一个时辰。只是你,我格外心急罢了。差个一分一秒的都忍不住抓心挠肝了。”

 

 

黄明昊跟在他身后,虽听惯了范丞丞平日里的甜蜜话,却依旧心里暖得难以言语。或者说这次,他显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了,他所期待的,不明不白的一些事,或许真该有了一点结果。

 

 

房里显然是被范丞丞仔细整过了的,腾出了好大一块地儿。

 

 

“我听下人说你今日有要紧事?”

 

 

“要紧的都是和你有关的事。”

 

 

“所以……是什么?”

 

 

“你等等。”

 

 

范丞丞走到一个柜子前,左右倒腾了一会儿,竟然从里面搬出一个留声机来。鎏金的大喇叭,上面还有玫瑰藤蔓之类的花纹。范丞丞又抽出一张唱片来,放好走针,唱片就这样慢慢转了起来。

 

 

“昨日刚得的玩意儿,我听说他们洋人喜欢跳舞,用这个留声机可以放出舞曲来。我想着你应该见过,不知道黄先生远不愿意教我这封建派跳跳洋人的舞?”

 

 

唱片起先的时候放出的还是一些杂音,都后来是顺顺畅畅地流出音乐来,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《蓝色的多瑙河》,黄明昊过去在日本的舞场里也听到过。

 

 

范丞丞走到他面前,微微弯了腰,一只手背到身后,另一只手打了两个转放到胸前。“不知可否邀请先生跳一支舞呢?”

 

 

范丞丞低着头,黄明昊看不出来他脸上的表情,但应该是笑着的,轻轻地勾着嘴角,刚好可以盛下一池的春水,一弯的明月,和所有对眼前人的爱意。

 

 

他轻轻将手覆上他的肩头,范丞丞顺势起身搂上他的腰。

 

 

“怎的是你跳男步?”

 

 

“你自个儿将手搭上来的不是?我可不愿跳女步。”

 

 

黄明昊推着范丞丞,顺着音乐迈了步,向左边,然后右边,然后转圈,他拉着范丞丞一点一点教他。“又胡讲,那日我刚来时,明明见你唱的是杜丽娘,也没见你有什么不悦的。”

 

 

不知是范丞丞学得快,还是他过去就学过,来这装不懂戏弄黄明昊。没跳了几步,范丞丞就夺了主导权,带着黄明昊跳了起来。“其实我唱柳兄更好,只是那时你还不在我这场戏里,我万般皆可,让我唱一个小厮甚是丫鬟我也可。可是你在了,我那些骨子里的矫情劲尽数出来闹腾了,是除了你万般皆不可。且瞧我这一颗心,可见更有炽烈,且瞧你这样一人,可见更有绝色?必定得是这一场戏的正中央,万人瞩目,好好唱唱你我这情情爱爱,定比那些话本里瞎编的精彩万分。否则真是负了这良辰美景,赏心乐事了。”

 

 

黄明昊低着头跟着范丞丞跳,无论听多少次,他都禁不住范丞丞的可人儿情话,更有范丞丞这种千年修炼的妖精,说出来的此次都不一样,总是变着花样来,非得把他逗弄得红透了脸才好。

 

 

黄明昊抵着范丞丞的身子“还说不会跳?”

 

 

范丞丞低了头在他耳旁轻笑一声“是不会啊,黄先生。”

 

 

“那怎么跳这么好?别人刚开始学总会踩到脚的。”

 

 

“黄先生可知道身随心动?我这颗心就紧紧牵着你的,自是你去哪我就跟到哪,你想跳快三步,我是无师自通跳快三步,你想跳慢三步,我也是心有灵犀跳慢三步。你得晓得,我爱你也是无师自通的。”

 

 

“我……我自是晓得的。”

 

 

范丞丞听黄明昊说的这话虽比蚊子叫还轻,却也没有丝毫犹豫,心下自然是无比欢喜。“你若想踩着脚,便把鞋脱了,踩到我脚上来。”

 

 

“不用,没事……”

 

 

黄明昊早就羞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,范丞丞却不管他,自个儿接着说“你若是觉得光脱鞋不够,想脱了衣裳,我也自当陪你脱。反正这唱片只有一个片段,快放完了也没有舞可跳了,你又遇上我这么一个不正经的人,不是早晚得脱吗。”

 

 

范丞丞看着黄明昊从耳根到脖子,整条都红了,心想着是该剥了衣裳好好赏这冬日里的春色满园。

 

 

衣料可不懂情,留着有何用哩。

 

 

 

05

 

 

那一个晴朗的午时莫名其妙就下起雨来。雨倒是不大,淅淅沥沥掉在青石板上,掉在还打着苞的红梅上。雨水顺着花瓣往下流,玉露琼浆大抵是这样的,于是花骨儿一瓣一瓣地剥离。

 

 

起先还紧合着,到后来雨在再大一点的时候,舒展开来,露了花心。就任雨水这么一滴滴砸在娇嫩的最深处。然后坠落的雨水四溅开来,顺着花叶的缝隙流下,湿了整个枝干,湿了一个娇滴滴的好梦。

 

 

雨下过一整个午后,清脆的雨声就这样奏了一整个下午,吞没了帐中的低声密语,吞没了情意绵绵的呜咽。到雨停的时候,整个府中,整片湖上都漂浮着浓浓的水汽,这些潮气还晕红了情人儿的眼角,最是旖旎难放。

 

 

黄明昊看向帐外雨过后重新亮起来的天光,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场怎么也行不过来的好梦。范丞丞给他筑了这一个好梦,让他不必想一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事,不必在流血还是进步中困难抉择。他只需抛却一切,在江海小舟上托寄余生几十年便可。这场梦,他不必醒来。

 

 

他听见范丞丞在他耳边讲。你说世事变迁有多快,岂是你我这些浮生一粟所能料到?听说那中华民国要成立了。过些时日,这世上不再有一个人打着保皇的旗号,再过些时日,甚至又有新的呼声欲推翻这完美的资产阶级共和国。其实我俩在哪个世道里都不得安宁。那也好,浪迹天涯,不,甚至是逃亡天涯的亡命鸳鸯,也自是快活的。不论去山北隐于林,南海潜于潮,东土抛却凡心,西洋活色生香。都没有什么是走不下去的。

 

 

他说着,那语音缠缠绵绵,似是那粘腻的水磨腔。一点一点在未散去的云层中漏出日光来。慢慢地把那句传世的名句唱完整了“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,生生死死随人愿,凄凄惨惨无人怨。”在这府中定是经久不衰。

 

 

黄明昊也应他“是。去哪都可,你在都可。”

 

 

他抚着范丞丞,摸着他还沾着点细汗的背脊。范丞丞说他着身上的一切,无不是爱他的。若真到了怎么也走不下去的时候,他那骨肉便化作一滩爱他的血水,他若不嫌,一饮而尽了倒真是血肉相连,生生死死都分不开了。

 

 

他也说好。

 

 

黄明昊知道,有他都好。不然自己怎么心甘情愿剥了这一身的利刃,沦为身下人臣。熊熊燃烧的少年抱负甘愿注进他这一汪爱泉。甘做一只囚鸟,满身反骨,自毁羽翼,在他的随便什么牢笼里快活一生。

 

 

也就那句话了。若世人说我们是一对,那就是一对。若世人说我们不是一对,那就去他妈的世人。

 

 

话本里唱的从来没有什么众人祝福的爱情,你我愿做这惊世骇俗之人,又何必去奢求这种俗套的平淡?

 

 

 

201906071309

酒星


评论(119)

热度(1705)

  1.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